2008年9月2日,晨风微凉,我们为期20天的考古实习之旅奏响了序篇。清晨六点,李小树副院长、许海云副主任、吴冰老师、赵珍老师以及师兄师姐便早早等在求是楼前为我们鼓气、饯行。而即将陪伴我们完成这次历史穿越的有魏坚教授、马利清副教授、王晓琨老师以及杨春文老师。从合影的队形散开,在院领导的关切目光和师兄师姐的微笑注视下,我们踏上征程。一路上有些期待有些担忧,有些好奇有些兴奋。
一路颠簸,天空的颜色愈发蔚蓝起来,还未从对于邯郸火车站前赵武灵王策马英姿的沉醉中清醒,大片的玉米地便迫近眼眶。这便是本次考古发掘现场——位于河北省邯郸市讲武城镇磁县双庙乡孟庄遗址。这次发掘是为了配合南水北调工程河北段而进行的考古勘探的一部分,而双庙乡是我院与河北省文物局合作建立的考古实习基地。此前04级和05级的师兄师姐们已在此进行了两期发掘,收获颇丰。心里暗自期许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至今,我们谈起“去考古了”,闻者无不歆羡——对于太多非历史专业人士来说,考古等同于神秘,等同于故事,那是Disdovery或者探索·发现里破解迷案一样的旋律;而对于我们这些历史专业的学生而言,即使掌握了一定的专业知识,即使对它有所了解,考古,依然迷雾重重。学院花大力气为我们安排的考古实习无疑提供了一个契机,不仅在学术上引导我们将课本、史实与考古学、考古成果相联系,更在操作上把我们的目光从藏书室投放至广阔天地,亲手触摸真实——历史的真实、理论的真实以及想象的真实。
乡村生活有些新鲜、有些不适应,经过了一天的调整,我们正式开始了考古工作的始章——布方。在老师的示范下,我们慢慢掌握了布方的技巧:确定基点、皮尺丈量、固定基线、罗盘校对……每一个步骤都要不得失误,而每一个动作都要精确而果决,否则,便会如我们起初一样,因为看错刻度而下错签子,因为不够细致而改动了线绳位置,因为没顾及步骤间联系而在修改时和死结战斗不休(应该系成有技巧的活扣)……于是“神秘”的考古在我们面前卸下了她的第一层面纱——考古是需要精细,要考虑连续性的(其实,什么事情不是呢?只是这一次的考古经历将这个道理具相化地摆到了我们眼前)。
19个5×5的探方形成的发掘区与前两次的合显品字型,在线绳的分割下整齐排列,等待我们的问询。发掘现场西临太行山,经过前两次的发掘可以确定这里曾是辽、宋的边陲。执锹立于自己的“领地”,恍然站到时空隧道的入口:北宋的先祖们在我们脚下经营着战乱中的生活,而辽军的铁骑似乎就在北侧的苞米地外嘶鸣转眼便要驰至眼前。伴随第一锹的下做,考古实习进入正篇。
后来在回顾考古时间表时才发现日子有些周而复始:伴着残月洗漱(5:30 am),用咸菜馒头二米粥喂饱肚子(6:30 am)便背着工包、扛着铁锹、拎着马扎迎向朝阳上路然后埋首探方(7:00 am);过一个上午用满满一碗烩菜犒劳自己(11:30 am),洗洗涮涮再睡一个午觉,精神饱满在下午两点半继续发掘直到日幕西沉(6:30 pm),吃一碗双耳面或者改善伙食的炒菜,在隐没了光线的暮色里“回家”,擦去一天尘垢洗去体恤上的汗污,补全一天的“探方日记”,然后熄灯睡去迎接另一个开始(10:00pm)。但奇怪的是我们竟然从未感到枯燥,因为每天的发掘都是新鲜的,无论在操作流程、出土物还是精神体验上,我们总有源源不断的收获与喜悦。
刚刚开始发掘的我们很是不得要领,虽然老师会一步步指导,虽然有经验的老乡会帮我们挖土,虽然我们也掌握了手铲的使用方法,但对于“要做什么”还是茫然无所知。于是在第一次被要求刮地时,所追求的便只是“刮平”,于是在老师检验合格我们被告之可以继续下做时,竟有了一种“作品被破坏”的惋惜感——原来目的不明的情况下,我们竟然将“刮平”这一发掘手段本末倒置成了主要任务。一番自嘲于不甘后,继续开始不变的发掘顺序——下挖半锹刮平地面下挖半锹刮平地面……就在叹息“怎么这般无聊”之时,陶瓷砖瓦碎片陆续蹦了出来,“有了出土遗物”这一认知敲打着我们的兴奋点,情绪开始高涨,瞪大眼睛张开耳朵妄图不放过任何一枚碎瓷片;而观察那碎片上的花纹、图形、颜色无疑成了劳顿中的有趣消遣,跑去老师那里问出那瓷片的前世的故事(看其弧度当是什么器物上的,看其花纹和所处地层当是什么年代的,这一形制的器物是怎样发展而来的……)更能引起一阵兴奋不已(其后我们到磁州窑博物馆参观,将展品联系起几日来的收获对比别有一番乐趣,众人一时间兴致勃勃)。
于是乎考古的面纱又剥落了一层——考古是需要耐心的,太多的时候发掘是枯燥的,只有耐住那不断重复的过程,才能获得欣喜。
听着出土物的故事,转眼已小心翼翼地划出了第一笔地层线,远远看深深的刻痕一条条挂在壁上,成就感化作微笑的弧度挂在我们脸上,“能辨别出土质土色变化了”成为另一次情绪高涨的诱因。而这样的“双目如炬”其诞生并不轻松,是老师们在每个探方间不停游走,是我们自己一遍遍体会才有幸掌握的。然后明白,考古作为一项“不可逆”的实践,需要胆大心细——未操作前要细细思量,而一旦决定动手便要带着绝对自信。
“考古不是挖宝”,这是老师一直在讲述的事实,但能挖到“宝贝”会使人兴奋也同样是事实——“出小件”在发掘中期成为我们的共同期待。这里还有关于小件的三次高潮:第一次是T23出土的一枚熙宁重宝引发了全体找钱的欲望,第二次是T32和T30出土的几个小玩意儿(小狗小马等)引起大家对于当时玩具的兴趣,最后是T31的一只行炉出现叫人直呼惊艳。在发现小件的热潮中,考古又在无意中展示了她的另一个层面——考古需要思考,无时无刻不能松懈。这一认知的产生源于一场“误会”,T29的负责人在第三层下发现一块保存完整的麻纺织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被魏老师一语点醒:这周遭环境如此潮湿一块麻布怎能历经几百年保存至今?所以那麻布出现在该地层的唯一原因便是距今不久有一只小老鼠拖它进去“垫洞”。T29的负责人由此顿悟,考古发掘无时无刻容不得一点大意,每一个细节都要思考完整。
毕竟遗物的出土也需要运气,所以小件稀少的探方的“坑主”们在挖至文化层便纷纷寄希望于遗迹的发现。此时的我们对于对于考古发掘的基本流程业已熟稔——按照日后殷墟工作站的老师讲,便是已经有一只脚入了考古的门了,但面对文化层里错综复杂的石头阵、略有不同的土色变化还是陷入草木皆兵的窘态,一次次小心翼翼地保留、找边,都以失望告终,但功夫不负苦心人,大大小小的灰坑窖穴还是现了真身,至于一些无所出的“倒霉坑主”们也不甘寂寞纷纷“爬墙”到其他探方感受遗迹发掘的乐趣,更有大家其聚一探方对其灰坑“会诊”,其间各抒己见,时不时勾上几条线,回头对上老师意味丰富的笑容,这个时候,对错已不重要、有没有遗迹亦不重要,这种在写意景色下随性又不失严谨地相互商量的感觉才弥足珍贵。
以考古发掘为主旋律的实习中,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插曲而丰富而饱满,而后追忆,发现这些“插曲”早已杂糅成了主旋律的一部分。
插曲之一是在还未经历探方发掘的艰辛前,乡村生活给我们的下马威:如洗碧空中艳艳骄阳晒得汗透衣袖;跋涉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不时有新上的肥料在空气里弥漫味道;最恐怖不过厕所里浓重的氨气肆无忌惮挥发、小生物们低空飞行狂轰滥炸,于是好不容易解决了基本生理问题却早已涕泪泗流更添蚊子包无数……而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能够适应周围环境的变化,于是即使会叹息“好辛苦”,大家在一天之内便已习惯了一切:一小盆温水也能洗去一身汗腻;周身的疲劳在一夜好眠后即可恢复;阳光固然太过灿烂可灵动的光线还是吸引了我们的眼球,一如淡淡的粪肥气息中我们还是忍不住远目这片田野的旷然,细看棉花的细致、路边扁豆的淡紫;甚至在之后的几天竟有传闻称某人对着新生的白花花小生物(蛆)会心一笑连称可爱。
插曲之二是我们可爱的“车夫”。为了解决洗澡的问题,老师找到了镇上的“澡塘”,借来了考古所的几量28型大车,于是我们有了机会每隔3天去“大洗”一次。但毕竟28自行车太高,乡村公路太不安全,继承师兄们的做法,那些人高马大或者瘦而有力的男同学自动承包下运输工作,于是每日中午的乡间公路上,总有着“甜蜜蜜”的场景:五、六辆“永久”列成一队,男孩子极有责任感地直视前方,女孩子轻扶后座满脸安心,一路上时不时流淌出言笑宴宴,风里弥漫着混了洗发露沐浴液的汗湿气息彼此交换信任,与青春的笑靥化合成浪漫而友爱的夏日香气。而男同学入夜之后十分“纯洁”地护送、泥泞路上的回首帮忙都让女同学们的心里小小温暖了一下。
即使同住校园,但大家从未如同考古实习这般吃住同一处,所以考古实习无疑无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男生与女生的,老师与同学的。提供这个契机的不仅仅是统一了的行动,更是老师刻意安排的几次“联欢”。按照“实习传统”,考古期间过生日的同学将享受“集体庆生”,于是罗静、王阿龙、李然成了“幸运宝宝”;考古中期孙加洲院长、许海云主任、吴冰老师、杨梅老师、赵珍老师及校领导满载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祝福不远万里赶来探望,每一句祝酒辞里都饱含了对我们的骄傲与期盼还有暖暖的关怀;中秋的圆月当空伴随瓜果香甜欢聚一堂,完全放松、彻底沉浸……肚子与精神的双重饱足感下,大家自然是high到了极点,于是歌声响起、舞蹈扬起、言笑说起、正统的、幽默的、八卦的,各种各样的形式表达着最真实的感受,从未有过的,大家如此贴近,仿佛触摸到彼此心灵的位置。
在这种“每天都有新发现”的循环往复中,不知不觉探方下做到近两米了,防晒霜的瓶子要见底了,中性笔的墨水用光了,SD卡快存满了……于是我们考古实习也渐进尾声。工地上不复往日喧闹,“坑主”们手持皮尺、卷尺、铁签、线绳开始收尾的绘图工作。瞪大了眼睛取点读数,乖乖坐在探方一角抿唇数小小的米格。画好图纸依然不敢马虎,聚在大本营里,临近的探方相互比对数据,时不时有坑主拿起皮尺重返工地测量。而“合格”了的坑主运笔开始发掘记录的草稿,不时翻阅探方日记、掏出小件儿寻找记忆、或冲上楼顶确认出土物,一时间大本营里极其热闹却也静极。十几天的发掘,那小小的探方早已是如自己孩子般的存在,只想着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不愿留下遗憾。老师含笑看着我们时而皱眉时而开怀的“忙碌”,不时倾身指导一二,不知他们那目光是否穿越了我们回到少时那同样的“第一次”?
很快的,尾声也奏完了,送别曲开始。大本营的屋顶,满满的都是我们挖出来的砖瓦陶瓷碎片;行军床上,小件儿穿着它们的“黄外套”整齐排列;小小的探方日记本摞在一起,有些卷边有些脏,那是随时记录的证据;密密麻麻小字写下的探方发掘记录竟然占满了9个本子;图纸也装进了档案袋……而20天的实习里,我们获得的又何止这样多。
何其有幸,作为历史系的学生,我们有机会拨开历史的土壤亲手触摸几百年前的真实,那样的一种悸动远比品读纸张、抚摸城墙来得真实;何其有幸作为非考古学专业的本科生,我们能在赫赫有名的考古学家们的指引下,揭开考的古一层层神秘面纱,领略属于她的真实与风采。
何其有幸,在短暂的四年里,我们有机会完成一次游学,于田野间研习,又走进博物馆感受历史的震撼、巩固对考古的认识:这是学术之内的收获。而学术之外的,又怎是“受益终身”可以涵盖。升温的友爱是笔意外之财,几天的相处才发现身边的同学竟如此丰富多彩:有人多才多艺、有人温柔体贴、有人豪情万丈,平日里不曾多言语的同学忽然发现彼此间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过往的些许矛盾在谈笑间轻松化解,而看似严肃的老师们原来怀揣着“少年心”……存在了许久的墙在20天里悄然打破。
在双庙的20天,我们感受到的是最真实的中国农村,绕开课本理论与杂志描述的直面接触,脑海中各种各样的认识变得深刻;走下了讲台的老师每日向我们渗透的除知识之外,更是一种关于人生的指引或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思索;克服并不轻松的体力劳动与有些艰苦的生活环境,对于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学生来说,增长了的不仅是体力,于精神力上的收获必定愈发强大成为我们日后宝贵的财富。
这一次,我们打破时空阻隔穿越历史,最大程度去触摸真实,2008年金秋9月,永远铭记,永不退色。(06级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