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日清晨,我们——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08 级本科生在求是楼前集合,挥别前来送行的师生,登上校车,开始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校车的马达发动了,窗外的风景缓缓倒退起来。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面庞逐渐远去,大家却一点也不觉得惶恐,相反,心中充满对目的地的无限好奇与憧憬。
田野考古实习是我院本科教学的一大特色,至今已成功进行了五年。今年,作为大三学生的我们在魏坚教授和王晓琨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北京通州区梨园镇砖厂村进行第六次田野考古实习——发掘墓葬。
经过两个小时漫长的等待,我们终于到达了期盼已久的地方。映入眼帘并不是想象中的乡村风光,而是一派城市气象——高大的楼房、宽阔的马路、疾驰而过的车辆、便利的公共设施……
“哇,我们竟然住在小区里啊!比想象中好太多了!”当一行人拖着大箱小包迈入砖厂南里居民小区的大门时,不少同学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师生们分住砖厂南里3、4 号楼地下室的出租房内,两三人一间。这平均十几平方米的空间便是我们未来二十多天的“家”了。分配好房间,整理完内务,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一段废墟中蜿蜒的小路,赶赴以后上工下工必经的中转站——由废弃小屋改造的食堂教室两用的小平房。进驻每天集会、上课、吃饭、喝酒的小平房。
北京市通州区文物部门的领导早已等候在那里迎接我们,会上为大家详细讲解通州区的历史。随后,我们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考古的第一顿中饭——烩菜盖饭。诚如魏老师所说,饭菜不一定非得多好吃,关键是吃得舒服。
下午,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向往已久的考古工地——位于砖厂南里小区北边的一片毛豆地。此时,地里一片碧绿,豆叶随风摆舞。魏老师展开图纸,从容不迫地为我们说明考古安排。本次考古任务是发掘此地的明清土坑竖穴墓。与往届的不同之处有二:首先,考古工地没有连成一片,将分西、北、南三区进行大组发掘;其次,这次我们没有民工的帮忙,技术活之外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全部由学生承担。回去之后,我们进行了分组,并领取考古备品——草帽、手套、卷尺、手铲、三角板、探方日记、背包……这些工具都将在工地上大显身手。
第二天下午,当地居民远远地望见一群头戴草帽,肩挎背包,手拿马扎、铁锹的“民工”向那一片茂盛的豆子地进发。同学们颇有几分“雄纠纠气昂昂跨国鸭绿江”的壮志豪情。随着工地大铁门“呯”地锁上,一场“围场”里的战斗打响了!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拔去毛豆,清理表土。没有镰刀,同学们赤手空拳地拔起来。虽然没有干过农活,但掌握了除豆要领的同学们很快便褪去新手的生涩,动作熟练麻利,不一会儿空地中便堆起高高的豆杆。看着刚刚开辟出来的疆场,大家虽然疲惫,但心中充满了欢喜与骄傲。
接着,我们在老师们的指导下使用罗盘、卷尺、线绳和竹签布方。“原来勾股定理可以这样用啊!”当杨老师使用勾股定理这样简便的方法确定探方直角时,同学们发出如是惊叹。看似复杂的工作原来蕴涵如此简单的道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小试牛刀之后,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没有民工协助的我们要全靠自己铲去墓葬上方的泥土。面对这样艰巨的工程,大家丝毫没有畏难情绪,干劲十足。之前几乎没有使用过铁锹的同学们铲起土来难免费力,但经过魏老师的亲身示范指点,大家干活渐渐像模像样了。
一把大锁隔绝了我们与外人接触的机会,但是也加强了同学们之间牢固的革命友谊。男生发挥绅士风度,苦活累活抢着干,尽量让女生多休息;女生也不甘落后,个个争当劳动先锋。你松土,我扬土;你切壁,我铲面;你发掘,我记录;你流汗,我递水……同学们相互配合,井然有序。
工作闲暇之余,同组的坑友们坐在马扎上一起休息,享受徐徐凉风。不少精力充沛者充分发挥“你休息,我娱乐”的献身精神。在大家身心具疲的时候,花样百出,娱乐大众。看守毛豆地的哑伯也时常来工地转转,用手比划着和我们交流。细心的王老师手拿相机行走于各个探方,偷拍、抓拍同学们工作中的点点滴滴。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挖掘战斗中,有两位表现杰出的劳动楷模——赵万里、周瑜。
赵万里是我们的班长,在工地上大家都亲切地唤他一声“万里哥”。这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万里哥是西区的主心骨,跟他在一起干活特别有安全感。原本万里也算一白面书生,但在考古的磨砺下已然升级为男子气概十足的“圣斗士”了。你看,西区那个赤膊上阵、汗流浃背地挥舞铁锹的黝黑彪形大汉就是我们可敬可爱的万里哥。一天八小时,我们总能看到他挥汗如雨,辛勤劳动的身影。大家都笑称万里几铲子就抵得上全组人的工作量,真可谓以一当百。万里哥不仅干活卖力,还特别照顾坑友。只要听见同伴求助的呼唤,纵然再累也会奋力跃起,支援前线。然而在劳动的重压下,即使身为壮劳力的万里手脚也磨起水泡,走路都显得有些蹒跚;烈日暴晒下,本身就极易出汗的他更是流汗过多导致脱水,体力透支;但只要身体情况稍有好转,万里哥便挂着灿烂的微笑积极上工。这一切大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更增添了一份对班长的敬重和感激。
周瑜,人称愚兄,自称打不死的小强,是南区又一名强劳力。别看他个子不高,身体不壮,但是干起活来就像拼命十三郎,从早到晚基本上没见他好好坐下来休息过。你看他一蹬一踩一扬,下锹坚定有力,扔土轻松自如,工作进度神速。毫不夸张地说,当坑友们才刚刚费劲地铲完了一垄土时,愚兄已挖开了半壁江山。这样干活,就是铁人也受不了,于是愚兄光荣负伤了——手上水泡磨破了一个又一个,不停颤抖的手掌伸展不开,两个趾甲也崩裂化脓。愚兄经常累到吃不下饭,只喝几碗绿豆粥草草了事。但他从来不喊苦不喊累,就像是一台劳动机器,似乎没有疲倦怠工的时候。“愚兄不休息,我们也不休息!”就这样,全组人在周瑜的带动下奋力铲土,久而久之,“战斗组”的美誉不胫而走。
体力劳动结束之后,接下来便是专业技术活了。说实话,只学习过部分理论知识的我们一点也不在行。这就到了各区的技工师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们手把手地教授我们如何使用手铲刮面,如何寻找墓边,如何使用洛阳铲……
大家全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发现墓口的机会。一旦发现,我们就离胜利的曙光不远了。
“挖到棺板啦!”西区爆发出第一声欢喜的呼喊。这仿佛是一声进军的号角,紧接着南区、北区也相继发现了棺木。期盼已久的墓葬终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清理棺木、人骨的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展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跳下墓坑,生怕错过了这个与墓主人亲密接触的机会。原以为会害怕的女生此时也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心急得不戴手套就开始剔人骨。
经过细致的清理,千奇百怪的骨骸呈现在我们眼前——有的整个颅骨掉在胸部,有的上颌骨下颌骨180°错开,有的骨质发黑碎不成形……这大大助长了大家的热情,同学们常常蹲在墓坑里边剔人骨边猜想墓主人的身份,死亡原因。
被大家誉为“体质人类学专家”的张老师此时最为忙碌。他奔走于各个探方,为同学们揭晓墓主人“神秘”的身份,传授辨别男女,判定年龄的基本方法。
来自香港的章成同学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与专业精神。对鉴定人骨充满无限兴趣的香港同胞早早地跟随张老师学习人骨鉴定。学得真传之后,便在坑友面前有模有样地实战演练起来:“这个骨骸的眶上缘比较锐利,盆骨较宽,应该是个女性……”瞧他那认真观察的样子,俨然一派专家风范。
清理人骨过程中惊喜不断,各种各样的随葬品破土而出——簪子、铜钱、指环、耳环、铜扣、瓷罐、陶罐、瓷碗……M4 甚至出土了一个用朱砂书写的青砖墓志。如果能辨别上面的文字,对了解墓葬断代,墓主人生前事迹等将很有裨益。每有一件随葬品出土,大家都欢喜不已。
各区墓葬清理工作陆陆续续结束了,毕德广师兄也和张老师一样打起了游击战——为墓葬拍照存档。毕师兄经常扛着梯子,拎着相机游走于各个探方。同学们很容易发现他的身影,瞧,那个居高临下蹬在梯子上向下拍照的人便是。
清理完墓葬,就要绘制墓葬平剖面图了。刚开始,从没有接触过绘图的我们手拿图纸与罗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拉线,怎么定点,怎么测量,怎么描摹?一连串的问题蹦了出来。在领队老师、各区的技工老师、师兄师姐的指导帮助下,我们掌握了绘图比例和基本要点,走出茫然的迷雾,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室外考古的这段时间难免会遇上下雨,怎么办?晴天上工,雨天就在小平房里听魏老师讲课。上课时,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魏老师讲授理论知识,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随着墓葬发掘的结束,我们的工作也从室外转向室内整理。大家围坐在小平房里制作标签,整理墓葬记录,填写表格。要把全部墓葬现象用准确精炼的文字表达出来并非易事,所以同学们在认真讨教老师之后,三思而下笔。
我们工作之余的生活也相当丰富多彩。一回到温暖的小窝,男生们便挤在一起玩时下非常流行的桌面游戏——三国杀。“谁能挡我!”“魏将何在?”相信住在隔壁的房客一定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吧。女生们则喜欢聚在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分享分享白天的种种趣事。晚上,常常能看到同学们在小区的健身器材附近玩乐的身影。有时雨天不上工,也不上课,我们便围坐在小平房里看《考古中国》。最幸福的莫过于能吃到掌勺师傅们为我们特意准备的土豆炖鸡,看大家狼吞虎咽全然不顾形象的样子就知道同学们心底那份对肉的渴望了。
关怀备至的老师还和同学们一起为在考古期间过生日的同学准备了蛋糕和精彩的表演。
络绎不绝的慰问团也给我们的考古生活平添了乐趣。院校两级领导老师一次又一次亲临工地看望我们。
最让我们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杨慧林副校长也不辞辛劳赶来亲自慰问我们。晚会上,杨副校长还亲切地拉着刘后滨老师的手共唱了一曲《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博得大家阵阵掌声。
欢声笑语,各色才艺表演,同学老师们出人意料的大显身手牢牢印刻在我们脑海里,难以忘怀。魏老师一段京剧样板戏着实让大家大开眼界,惊叹连连;刘后滨老师一曲《陪你一起看草原》让人着迷;刘新光老师一套五步拳赢得阵阵喝彩;王大庆老师一段霹雳舞也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当然,同学们也不甘落后,各显神通。刘家隆和金小靖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主持,杨克与陈丽娜合舞的恰恰,温雅棣柔美的孔雀舞,万里哥高亢的《向天再借五百年》,李书田神奇的魔术表演,魏运高丽的手语歌……精彩纷呈的表演让大家目不暇接,难以忘怀。印象最深的还是台湾同胞——何智翔大师兄自创的歌曲串烧,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三角恋”看得大家哈哈大笑,拍手称快。
中秋佳节当晚,大家把酒言欢,不醉不归。难掩心中激动的我们不顾瑟瑟寒风,兴致勃勃地把桌子搬到了门外去赏月。就这样,一群醉意微醺的人裹着被单,吃着月饼水果,吟诗弄赋,唱歌抒怀。身处工地的我们虽然不能与亲人团圆,但是与同甘共苦的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仰望同一轮明月,心里同样幸福无比。
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天已经悄然离去,实习已接近尾声。2010 年9 月23 日下午,我们最后一次来到工作过的这一片流过血、撒过汗的毛豆地拍照留念。因为明天就要登车离开了。豆子由绿变黄,见证了我们二十多天的酸甜苦辣。毛豆地里一顶顶草帽仿佛还在眼前摇晃,同学们高亢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一个个探方诉说着我们的辛劳和汗水,诉说着我们的真挚友谊……
2010年9月24 日清晨,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同学们都起了个大早。没戴草帽,没挎背包,没拿铁锹,大家只是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离开住习惯的地下室,离开砖厂村熟悉的一切,依恋与怅然一下子涌上心头。
最后一次踏上这条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蜿蜒小路,还记得刚来时踩着瓦砾前行时的忐忑不安。最后一次吃馒头喝稀饭,以后可能再也品尝不到这样的美味了。最后一次……太多太多的最后一次让我们不舍感伤。
银白色的校车如期而至,同学们依依不舍地与仍需坚守在工地的技工师傅、师兄师姐们告别。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声声沉甸甸的“再见”。回首二十多天的生活,我们收获了许多,成长许多。这将珍藏在我们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城市中的田园考古已经结束,但我们相信那曲田园墓歌将永远萦绕在心头。
(聂飞、魏运高丽撰)